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“所思在远道”这句话的位置。难道诗人“涉江采芙蓉”时原来就没有想到这一点吗?真是看到芙蓉芳草,才想到这位“所思”吗?“所思”是时时刻刻在他心头的。“涉江采芙蓉”也还是为了他。如果入首就开门见山,把他表出,诗就平板无味了。在头两句中他是藏锋不露,第三句一转,就趁势把他突然托出,才见出这句话有雷霆万钧之力。这句话是全诗发展的顶点,顶点同时是个转折点,一方面替上文的发展暂时作一结束,一方面为下文的发展作一伏线,所以照例是要摆在中间的。
古诗有时看来很直率,实际上很曲折。“还顾望旧乡,长路漫浩浩”两句就是如此。讲究语法的人们在这首诗里会碰着一个难题,就是许多句子都没有主词,究竟是谁在“涉江”“采芙蓉”?谁在“还顾”?谁在“忧伤”?说话的人是个男子还是个女子?是男子“在远道”还是女子“在远道”?对于这些问题如何解答,就要看对“还顾”两句如何解释。解释可能有两种。一种是“还顾”者就是“涉江”者,古代离乡远行的照例是男子,照这样看,便是男子在说话,是他在“还顾望旧乡”,想念他的心爱的女子,“涉江采芙蓉”的是他,“忧伤”的也只是他。另一种可能的解释是,“还顾”者就是“所思”,不是“涉江”者,却还是“旧乡”的男子。照这样看,说话的人是留在“旧乡”的女子,是她在“涉江采芙蓉”,心想自己在采芳草寄给“所思”的男子;同时那位“所思”的男子也在“还顾望旧乡”,起“长路漫浩浩”欲归不得之叹。碰到这样模棱两可的难关,读者就要体会全诗的意味而加以抉择。就我个人的体会来说,我选择了第二个解释。这有两点理由。头一点:“远道”与“旧乡”是对立的,离“旧乡”而走“远道”的人在古代大半是男子,说话的人应该是女子,而全诗的情调也是“闺怨”的情调。其次,把“还顾”接“所思”,作为女子推己及人的一种想象,见出女子对于男子的爱情有极深的信任,这样就衬出下文“同心”两个字不是空话,而“忧伤”的也就不仅是女子一个人。照这样解释,诗的意味就比较深刻些。“同心而离居”两句是在就男女双方的心境作对比之后所作的总结。在上文微嘘短叹之后,把心里的“忧伤”痛快地发泄出来,便陡然煞住。表现得愈直率,情致就愈显得沉痛深挚。
三、《短歌行》赏析(林庚)
曹操这一首《短歌行》是建安时代杰出的名作,它代表着人生的两面,一方面是人生的忧患,一方面是人生的欢乐。而所谓两面也就是人生的全面。整个的人生中自然含有一个生活的态度,这就具体地表现在成为《楚辞》与《诗经》传统的产儿。它一方面不失为《楚辞》中永恒的追求,一方面不失为一个平实的生活表现,因而也就为建安诗坛铺平了道路。
这首诗从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”到“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”,充分表现着《楚辞》里的哀怨。一方面是人生的无常,一方面是永恒的渴望。而“呦呦鹿鸣”以下四句却是尽情的欢乐。你不晓得何以由哀怨这一端忽然会走到欢乐那一端去,转折得天衣无缝,仿佛本来就该是这么一回事似的。这才是真正的人生的感受。这一段如是,下一段也如是。“明明如月,何时可掇?忧从中来,不可断绝。越陌度阡,枉用相存。契阔谈宴,心念旧恩。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。绕树三匝,何枝可依。”缠绵的情调,把你又带回更深的哀怨中去。但“山不厌高,海不厌深”,终于走入“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”的结论。上下两段是一个章法,但是你并不觉得重复,你只觉得卷在悲哀与欢乐的旋涡中,不知道什么时候悲哀没有了,变成欢乐,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欢乐没有了,又变成悲哀,这岂不是一个整个的人生吗?把整个的人生表现在一个刹那的感觉上,又都归于一个最实在的生活上。“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”,不正是当时的情景吗?“周公吐哺,天下归心”,不正是当时的信心吗?
“青青子衿”到“鼓瑟吹笙”两段连贯之妙,古今无二。《诗经》中现成的句法一变而有了《楚辞》的精神,全在“沉吟至今”的点窜,那是“青青子衿”的更深的解释,《诗经》与《楚辞》因此才有了更深的默契,从《楚辞》又回到《诗经》,这样与《鹿鸣》之诗乃打成一片,这是一个完满的行程,也便是人生旅程的意义。“月明星稀”何以会变成“山不厌高,海不厌深”?几乎更不可解。莫非由于“明月出天山”,“海上生明月”吗?古辞说:“枯桑知天风,海水知天寒”,枯桑何以知天风,因为它高;海水何以知天寒,因为它深。唐人诗“一叶落知天下秋”,我们对于宇宙万有正应该有一个“知”字。然则既然是山,岂可不高?既然是海,岂可不深呢?“并刀如水,吴盐胜雪”,既是刀,就应该雪亮;既是盐,就应该雪白,那么就不必问山与海了。
山海之情,成为漫漫旅程的归宿,这不但是乌鹊南飞,且成为人生的思慕。山既尽其高,海既尽其深。人在其中乃有一颗赤子的心。孟子主尽性,因此养成他浩然之气。天下所以归心,我们乃不觉得是一个夸张。
四、英雄的怀抱,诗家的歌咏──曹操《短歌行》试析(李如鸾)
曹操,不仅是封建社会杰出的政治家、军事家,还是汉末建安时期文坛的领袖和重要诗人。他“以相王之尊雅爱诗章”(刘勰《文心雕龙?时序篇》),《三国志?武帝纪》注引《魏书》说他“御军三十余年,手不舍书……登高必赋,及造新诗,被之管弦,皆成乐章”。由于他爱好音乐,又深受乐府民歌的影响,因此创作了许多歌辞。他现存的二十几首诗全部都是乐府歌辞。这些乐府歌辞虽然用的是旧调、旧题,却一扫两汉以歌功颂德为文学主旨的腐朽诗风,而代之以新鲜的现实内容。其中绝大部分或描述丧乱时代兵祸的惨状,或书写对苦难人民的深切同情,或表现自己的政治理想与宏伟抱负。曹操又是自《诗经》以后重振四言诗的第一位作家,他的五言诗也颇具乐府民歌的色彩,文章写得更是简约严明、不拘旧格。鲁迅先生曾经把曹操誉为“改造文章的祖师”(《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》),他是当之无愧的。
曹操的《短歌行》传于后世的共两首,这里介绍的是第一首。
《短歌行》是“汉旧歌”(《宋书?乐志》),属相和歌平调曲。古辞已经亡佚。乐府有“长歌”“短歌”之分,一般都认为是指歌声长短而言。清人朱嘉徵在《乐府广序》中说:“《短歌行》,歌对酒,燕雅也。”指出这是用于宴会场合的歌辞。曹操的这首《短歌行》是抒情性很强的言志诗,全篇抒写了年光易逝的感慨,流露出对友朋的怀念和求贤若渴的心情,表现了建功立业的雄心大志。
开篇写道:“对酒当歌,人生几何?譬如朝露,去日苦多。”“当”,也是“对”的意思。这与张正见《对酒》诗中的“当歌对玉酒”诗意相同。“去日”,指逝去的年华。这四句是说:在对酒当歌的欢宴时刻,感到人生犹如易晞的朝露转眼即过,逝去的年华苦于太多。言外之意是余年渐少而功业无成。
下面接着写道:“慨当以慷,幽(编者注:课本里作“忧”)思难忘。何以解忧?唯有杜康。”“慨当以慷”是“慷慨”的间隔用法,这是由于四言诗句的要求和叶韵的缘故才这样写,用来形容歌声的激跃。“幽思”,指内心的隐曲,深藏着的心事。“思”读去声,作名词用。“忘”字是韵脚,读阳平。“杜康”,相传是发明酿酒的人,一说是黄帝时代人,一说是周代人。这里作为酒的代称。这四句是说:歌声这样激跃慷慨,是因为有隐衷在心底深埋。用什么来驱烦解忧?只好借酒浇愁。
以上八句,我们乍读起来,似乎感到情调消沉了些,其实不然。诗人生逢乱世,目睹百姓颠沛流离,渴望建立功业而未得,这就不能不产生苦闷和感慨。但是,这种苦闷和感慨,也只有对事业和理想执着追求的人,只有不满现实而又积极要求改变现实的人,才可能产生,它绝然不同于没落阶层的颓废和感伤。所以我们说,诗人的苦闷和感慨,正是英雄人物的苦闷和感慨,是烈士的一种悲心(曹植《送应氏?其六》:“烈士多悲心。”),是壮士的一种隐忧(曹植《篇》:“谁知壮士忧?”),自有它的积极意义在。
诗文随后进入正题。这样写道: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。但为君故,沉吟至今。呦呦鹿鸣,食野之苹。我有嘉宾,鼓瑟吹笙。”“衿”,是衣领。“青衿”,是周代学子的服装,这里作为贤士的代称。“悠悠”,长的样子,形容绵长的思念之情。“青青子衿,悠悠我心”,是引用《诗经?郑风?子衿》篇中的成句。“君”,这里指所思慕的贤才。“沉吟”,就是低吟,用低声吟味表示渴念。“呦呦”,形容鹿叫的声音。“苹”,指艾蒿。“鼓”,是弹奏。“呦呦鹿鸣”以下四句是引用《诗经?小雅?鹿鸣》篇中的成句,《鹿鸣》原是欢宴宾客时唱的诗,这里借用表示诗人对招贤纳士的热情。这八句是说:俊士贤才啊,我在长久地思念你们。正是因为你们的缘故,我是时刻不忘直到如今。鹿在呦呦地叫啊,它们呼朋引伴相聚而食郊野的艾蒿。我要是有满座的嘉宾,就用弹瑟吹笙把他们欢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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