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沙
陆龟蒙
渤澥声中涨小堤, 官家知后海鸥知。
蓬莱有路教人到, 应亦年年税紫芝。
这首诗反映的是当时尖锐的社会政治问题──封建官府对农民敲骨吸髓的赋税剥削,但取材和表现手法都不落窠臼。诗人不去写官府对通都大邑、良田膏沃之地的重赋苛敛,也不去写官府对普通贫苦农民的残酷压榨,而是选取了渤海边上新淤积起来的一片沙荒地作为描写对象。诗的开头一句,描绘的是这样一幅图景:渤海岸在经年累月的涨潮落潮声中,逐渐淤垒起一线沙堤,堤内形成了一片沙荒地。这短短七个字,反映的是一个长期、缓慢而不易察觉的大自然的变化过程。这里的慢,与下句的快;这里的难以察觉,与下句的纤毫必悉,形成了鲜明的对照,使诗的讽刺意味特别强烈。
海鸥一直在大海上飞翔盘旋,对海边的情况是最熟悉的;这片新沙的最早发现者照理说必定是海鸥。然而海鸥的眼睛却敌不过贪婪地注视着一切剥削机会的“官家”,他们竟抢在海鸥前面盯住了这片新沙。这当然是极度的夸张,这夸张既匪夷所思,却又那样合乎情理。它的幽默之处还在于:当官府第一个发现新沙,并打算榨取赋税时,这片新沙还是人迹未到的不毛的斥卤之地呢。连剥削对象都还不存在,就响起榨取赋税的如意算盘,这仿佛很可笑,但对官家本质的揭露,又何等深刻!
一个歌唱家一开始就“高唱入云”,是很危险的。因为再扶摇直上,就会撕裂声带。这首诗的第二句,语调虽似平淡,夸张却已到极度。如下面仍用此法揭露官家剥削本性,是很不容易的。诗人没有回避艺术上的困难,也不采取撕裂声带的笨法,而是把夸张与假设推想之辞结合起来,翻空出奇,更上一层。
“蓬莱有路教人到,应亦年年税紫芝。”蓬莱仙境,传说有紫色的灵芝,服之可以长生。在常人眼里,蓬莱是神仙乐园,不受尘世一切约束,包括赋税的苛扰,那里的紫芝,自然也可任凭仙家享用,无须纳税。但在诗人看来,这些都不过是天真的幻想。蓬莱仙境之所以还没有税吏的足迹,仅仅是由于烟涛微茫,仙凡路隔;如果有路让人可到,那么官家想必也要年年去收那里的紫芝税呢。这种假设推想,似乎纯属荒唐悠谬之谈。但在这荒唐悠谬的外壳中却包含着严峻的历史真实──官家搜刮的触须无处不到,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逃避赋税的净土乐园。
这首诗高度的夸张,尖刻的讽刺,是用近乎开玩笑的幽默口吻表达出来的。话说得轻松、平淡,仿佛事情本就如此,毫不足怪。但,这丝毫也不减弱它的艺术力量。相反地,人们倒是从这里感受到一种鄙视讽刺对象丑恶本质的精神力量,分外觉得讽刺的深刻与冷峻。
(刘学锴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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